“色”是《论语》的一个重要论题,出现次数达21次。从《学而》篇的“贤贤易色”,到《子罕》和《卫灵公》篇重复出现的“好德如好色”,再到《季氏》篇的“君子有三戒: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”,历代不少注家将其中的“色”字理解为“女色”“美色”。这种误读对孔子的君子成人之道的理解与实践造成了障碍。
把“色”字理解为“女色”“美色”,表面看似乎并无大碍。但细加研究,实际是“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”。“色”在先秦的基本语义是颜色、神情。《说文·色部》载:“色,颜气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颜者,两眉之间也。心达于气,气达于眉间,是之谓色。”“色”字在传世经典和简帛佚籍中多有出现,泛指脸色、神情,强调人的神气的身体面容呈现,《论语》中的21个“色”字总体如此。如“色难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“有盛馔,必变色而作”(《论语·乡党》),“论笃是与,君子者乎?色庄者乎?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,“贤者辟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,“未见颜色而言,谓之瞽”“听思聪,色思温,貌思恭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等。作为例外的“东里子产润色之”实质也是颜色的延伸义。由此可以探讨“贤贤易色”“好德如好色”“戒之在色”的语义及孔子认知逻辑。
《论语·学而》曰:“贤贤易色;事父母,能竭其力;事君,能致其身;与朋友交,言而有信。”按照一般理解,子夏似乎不当把“不贪恋美色”置于君子德行的首位。但是,“重德慧,轻容貌”作为后世常见的理解,已积淀为隐秘的民族文化心理。注家多高举夫妇关系是“人伦之始”的旗帜,将“色”解释为“女色”“美色”,把文意疏解为“重德轻色”或“改易好色之心”,如清人宋翔凤《朴学斋札记》:“贤贤易色,明夫妇之伦也。”按此说法,首先是表达的一致性无法成立。依照下文“父母”“君”“朋友”的行文风格,“色”指向妻子,当点明“妻子”。其次思想上,子夏将对待妻子的改易好色态度置于侍奉父母、君主之前,于理实难理解。因此,对“贤贤”与“易色”的理解,需要从通行注解的并列关系变为统属关系。第一个“贤”是动词,意思是尊敬;后一个“贤”是名词,指贤人;“易色”是改变脸色神情,尊重贤人,内生尊重之心而外显尊敬神情。“亲亲贤贤”是周代礼治的核心。“仁者,人也,亲亲为大。义者,宜也,尊贤为大。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,礼所生也。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“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”就是“亲亲贤贤”。依照礼治语境,子夏将“贤贤易色”放在首位,表达的正是“尊贤为大”。
其实经典中“色”字的这种用法甚为常见。如简帛《五行》多次提及“色然”,“闻君子道而不色然,而不知其天之道也,谓之不圣”,“见贤人而不色然,不知其所以为之,故谓之不智”。“色然”是变色之貌,是见君子贤人的内心所动而形之于外的形色面容,即《大学》的“诚于中、形于外”。
再来看《论语》中的“好德如好色”。不少注家认为孔子表达的意思是“我从未见过喜好美德就像喜好美色一样的人”,将其中的“色”字理解为“女色”“美色”。但是,“好德”与“喜好美色”之间并不能建立起直接的关联。“好德如好色”,并非孔子的偶发议论,而是关涉孔子思想体系理解的一个核心命题,直接影响对孔子的君子成人之道的认知与实践。郭店竹简《语丛一》对“色”进行过内容性界定,“容(色),目也”,“目”之所视,皆与“色”有关,是形色实存之“色”。因此,“好色”的意涵是多向的,容色、女色、神情等都包含在内,强调的是人自发的本能反应,是对外部刺激的当下形色呈现。“好德”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之一,是君子“正名”、人之成“人”的本质规定。只有通过持续的学习与实践,“好德”才能修养成为君子自发自觉的近乎本能的内在追求,达到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境界。即经由后天的学习教化,“好德”当同“好色”一样,成为君子的本能反应和自发自觉,一如人遇“迅雷风烈”而自然“色”变,也即现在语境的“习惯成自然、自然如天成”,如此方能“好德”成“人”。“好德如好色”的认知逻辑,实源于日常的生命体验。只有在人的内在意愿能够近似本能地自然形发为外在的形色之“色”的意义上,“好德”与“好色”之间才能建立起直接的联系。《大戴礼记》载:“喜色由然以生,怒色拂然以侮,欲色呕然以偷,惧色薄然以下,忧悲之色累然而静。诚智必有难尽之色,诚仁必有可尊之色,诚勇必有难慑之色,诚忠必有可亲之色,诚絜必有难污之色,诚静必有可信之色。”“色”作为形发于外的形色情状,其根源均指向“性”“心”之类的人之内在。这一点在孔子之后得到了更多的讨论。《成之闻之》指出,“形于中,发于色”。帛书《五行》的“玉色”之说亦将“色”视为“德”的外在呈现。孟子认为“形色,天性也;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”,“君子所性,仁义礼智根于心。其生色也,睟然见于面,盎于背”,认为内在的德性会形发为外在的形色,同样与《五行》等篇的“形色观”一脉相承。“以情应物,即情显性”,实可用来概括早期儒家的形色主张。人喜好“女色”,显然无法做到无时不“喜”、无处不“好”。而“好德”于人是如影随形,即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可离非道也”。拿喜好“女色”作比君子“好德”实不恰当,也无逻辑。
分析至此,对“君子有三戒: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”的疏解,也容易恢复正解。“少之时,血气未定”是孔子对青少年情气特征的总结。年少之人“血气未定”,情绪控制能力差,“戒之在色”注解为“戒除对女色的贪恋”实非正解。这里孔子是强调年少之时要特别警惕情绪不受控制,这会导致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。人至壮年,有了事业和地位,则容易相互攀比。所以“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”是孔子对壮年之人情气特征的总结。“戒之在斗”,并不是通常理解的斗殴斗狠,孔子强调的是人至壮年,血气方刚,容易争强好胜,要警惕相互攀比。盲目攀比,就容易行不知耻。孔子为数不多地公开表扬子路,就是强调“不攀比”这一点。“衣敝缊袍,与衣狐貉者立,而不耻者,其由也与!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人至年老,“血气既衰”,自觉时日无多,就容易想多抓住一点什么,所以要警惕贪求、“戒之在得”。《淮南子·诠言训》曰:“凡人之性,少则猖狂,壮则强暴,老则好利。”今之学者多认为本于孔子三戒之说,在相当程度上能够与本文观点相互印证。
总之,《论语》中的“色”字正解,需要回到形色之“色”的基本语义来加以把握,如此方能领会孔子的君子成人之道,方能理解《论语》的真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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